流烟泽靠近东野的子母河边上，有一间挂着“老字号”招牌的酒肆，酒肆中三个伙计靠在门绑上打着哈欠闲的有些发慌，这几日连绵的大雨下的有些生冷，来酒肆喝酒的客官少的有些可怜，伙计们都落了个清净，酒肆老板更是针尖扎到了猴屁股，坐立不安。

酒肆外的大雨还在倾盆下个不停，店老板不耐烦得翻着账本，忽然门口迎客的小二热情地喊了一声：“客官里面请。”

那带高冠的老板马上来了兴致，双手按着账本伸长了脖子盯着店门口的动向，心中暗想：不知是何处的贵家公子流浪在外，正好趁机赚一笔。可当看到门外的酒客后，伸长了脖子的老板口中碎碎念念喊了一句“倒霉”后又一屁股坐回了回去。

走入酒肆的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少年，披着一件象牙白被雨水浸湿薄麻衣，衣服紧紧贴在少年壮实的身上，穿着被泥水沾满的一双草鞋，卷着裤筒亮着一对同样黝黑的脚踝，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有钱的主。

黝黑少年十分知趣，在进酒肆之前还将草鞋上的泥水使劲拍在了外面，还将鞋底在青石板上刮了个干净，饶是如此，少年在进入酒肆后还是有些局促不安。

少年进入酒肆后没有着急落座，看了一眼被小二打扫干净的桌椅板凳之后站在门口，低着头朝着小二小心翼翼问道：“小哥，你们这最便宜的酒是咋卖的，给俺来一碗。”

小二也站在门口陪着笑，躬着身子答道：“三……”

“五文一碗，喝得起就喝，喝不起滚蛋，腾干净了屋子，我好做买卖。”店小二刚要开口，翻着账本的酒肆老板马上抢在前面高声骂道，小二吃人口短拿人手短，只得抽了抽嘴角没再说话。

“诶呦，这世道真是饿死穷小子，撑死黑商人，是哪只狗头喊的价，快给老子报一报你们这三寸小店里是什么名家老糟手酿出来玉液，莫不是祖坟冒出的青烟飘上了凌霄殿，竟也敢出价五文钱一碗。”

酒肆外传来骂声，酒肆老板和三个店小二纷纷朝着酒肆外探着脑袋：酒肆外大雨在泥泞路上溅起的雾气中一叶绿伞缓缓走来。

绿伞走入酒肆檐下，缓缓收起雨伞，伞下一个风度翩翩的青衣少年进入几人眼帘。

青衣少年嚣张至极，在“众目睽睽”下将自己的鞋底踩在之前黝黑少年甩出去的一滩污泥中，肆无忌惮的进了酒肆，又在酒肆内狠狠跺了跺脚，将污泥全都抖在了酒肆内，然后才大摇大摆坐了下来。

小二看了看门槛内的一片污泥，又瞧了瞧自家老板发紫的神情和抖动的牙床，竟也捂嘴偷着乐出了声。

“小二，快说说，是哪个狗头乱喊价，小爷我刚从山上来，见过许多狼豺虎豹却还未见过家犬呢，正好长长见识回去好给家师炫耀。”青衣少年毫不客气，坐在一张长凳上，一脚搭在旁边一张酒桌，鞋板污泥淌了一桌。

小二低着头没敢吱声，酒肆老板也是欺软怕硬的贱皮子，只能欺负欺负诚恳老实的穷小子，见到青衣少年大气不敢喘一口，安安静静算起了账。

青衣少年瞪了一眼看似账房先生的黑心老板，狠狠踢了一脚脚边的桌子，怒骂了一声；“窝囊。”，又转而和和气气对小二道：“你们这儿最贵的酒多少钱一碗啊？”

小二如释重负，点头陪笑道：“公子，我们这儿最贵的酒一两银子一碗，是碧天皇城内的老太监偷出来的老方子酿的闭月羞花，听说还是咱大齐皇帝的御酒，只有我们这儿山高路远摸不着皇城才敢偷着买。”

黑心老板闻声赶紧聚精会神凑着耳朵去听，若是今天能卖出去两碗闭月羞花，这里面的油水这几日花钱雇小二的本钱也算是捞回来了。

青衣少年偷瞄一眼黑心老板，冷笑一声对着小二朗声道：“晦气！才一两银子算的什么好酒，碧天城里千两银子的升仙酒我都喝过，哼！”，青衣少年话锋突转，“既然如此，三文一碗的野米家酒给老子来两碗。”

话音刚落，看似账房先生的黑心老板气的直抖牙，却不得不隐而不发。

“好嘞！两位公子稍等，小的这就去。”店小二擦了酒桌，甩了甩白布巾笑着离开。

小二走后，青衣少年打量了一眼还在一旁站着的黝黑少年，少年嘿嘿一笑。

“叫什么？”青衣少年懒懒问道。

“陈布。”黝黑少年傻笑一声答道。

“回春。”

“啊？”

“你脑子被门夹了还是小时候掉过粪坑，我叫回春，回家的回，春天的春。”青衣少年不耐烦道。

黝黑少年挠了挠脑袋，不知说些什么，只是眼睛一直盯着小二端着两碗酒上，一个劲的舔着嘴皮。

“愣着干嘛，坐啊！”少年回春冷冷喊了一声。

“哦！谢谢公子，谢谢公子。”少年傻傻坐了下来，端起一碗酒便喝，嘴边分岔流出来一股。

“谢我做什么，自己喝的酒自己掏钱买，我又不是财神爷。”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黝黑少年点头道。

越过子母河，闲辰峰后山却是阳光明媚，后山一小片浓郁竹林上空一间小竹屋遮了一片绿荫，绿荫下老道照常煮茶，麻布少年一旁看书，两人周围射入的阳光斑斑点点，林外崖壁上的蓝衣少女也在盘膝吐纳。

少年刚开始读的顺畅，可读着读着额头上开始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又勉强读了片刻终于泄气，口中开始狂出粗气，边上的白须老道置若罔闻，不管不顾，轻轻松松煮着茶。

少年整顿好气息咬了咬牙齿提着书凑在老道腿边，怯怯开口道：“师父，徒儿这儿有点读不懂。”

果不其然惹着一顿臭骂，“滚滚滚，真是看棋只看车马炮，不识相。没见我正在煮茶么，若是什么都来问我，还收你做徒弟干什么？”

少年赶紧躲在一旁，不管怎么想都觉着面前这个老道说的话更像是自己说的，若是什么都会，还认人做什么师父啊！

“不懂就多念两遍。”老道不耐烦的说道。

少年点了点头，照本宣科不多不少看着书上只读了两遍：“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读完少年又看向了煮茶老道。

“读完了？”老道问道，少年点了点头。

老道起身不慌不忙将煮了一早上的老茶甩了出去，又不紧不慢收拾好茶具，然后还风度翩翩一般抚了三两下山羊胡子般的长须，一个垫脚潇潇洒洒飘入头顶上头的竹屋，留下了一句：“读完还不接着读！”

少年长长叹了口气，又盘膝而坐，静静考量这四句小诗。

“修行是盖房子，从低往高不可马虎，一块砖、一根木头、一根钉子、一处榫卯都少不得，粗心大意，若只是小风小雨海能撑一时安稳，若是遇到狂风暴雨，哪怕拆了东墙补西墙还是拆了西墙补东墙都是于事无补，只能落个椽断瓦碎无家可归，弄不好还会自己造的孽给砸死。”

“读书则正好与其相反，是拆房子的行当，用不着埋头苦干，一个道理，一个句子，一首诗，总有那么几个关键词，像是房上梁，门上框都有个支撑点，稍微打打敲敲房子根基机会坏，到那时拆房子也就简单了，溜瓦卸砖一气呵成。”

竹屋中，老道像是有感而发说了一大堆，实则是在告诉少年读书不用整篇整片概读，只要挑其中要点精读便能事半功倍，还告诉少年以后修行要脚踏实地，不可急功近利。

少年阴沉的脸上露出一抹笑，赶紧道：“多谢师父。”竹屋上老道没再言语，少年又盘膝读书，额头上再无汗珠冒出。

流烟泽，阵阵清风抚过子母河跃上河边上的一间酒肆，阴沉近十天的愁雨瞬间雨过天晴，雨水洗礼过的空气中散着清香，几朵浮云中掩藏半边骄阳。

青衣少年回春盯着黝黑少年面前的五个空酒碗和三碟所剩无几的小菜盘子，鄙夷一眼冷冷道：“农家小子，你去哪儿？”

黝黑少年陈布摸着鼓圆的肚皮打了声嗝，嘿嘿笑道，“俺是出来找心上人的，俺爹说俺的心上人在东野，所以俺要去东野，不过去了那里就晓不得了，随便转悠，看有机会能看看子桑山的剑仙不了。”

回春轻笑一声，“你爹倒是心宽，什么都不说就敢让你这种傻小子出门。”

“俺娘说傻人有傻福，老天爷不会亏待俺的，指不定哪天就踩着狗屎运了。”哟嘿少年一本正经，似乎理直气壮。

青衣少年回春摇了摇头，轻轻叹出一口气，“对，你娘是过来人，说的一定有道理，这不，我就是你要踩的第一个狗屎运。”

黝黑少年不懂又问，“咋说？”

回春不赖烦瞪了陈布一眼，陈布马上缩回去了脑袋，“少问多琢磨对你的脑子有好处，接下来就跟我走吧！”

黝黑少年低头琢磨，觉着面前的少年嘴上虽然吐不出来好话，可打心底觉着是个好人，接着便又是嘿嘿一笑，“那俺就仰仗你了，俺娘还说行走江湖要知恩图报，你的那碗酒俺请了。”陈布昂着脑袋拍了拍胸脯，还真有几分江湖侠气。

离开酒肆前，少年回春突然停了下来，兜着胳膊摸了半天衣袖，终于摸出两个同伴，当着酒肆老板的面扔给了伺候自己的小二手上，朗声道：“世上好人不少，也能遇到的却不多，今天我傍了一个土财主，以后吃喝拉撒算是用不着扣脚底板子了，这兜里仅有的两个铜子连同门外的一把绿伞就赏你了。”青衣少年说完潇潇洒洒往酒肆外走去，黝黑少年对着小二也傻笑一声。

两人刚走出酒肆，身后传来一声：“两位爷，走好！”